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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铜号

< 返回 作者:燕山樵夫 发布日期:2010-03-09 浏览次数:23680

  十男九色,大铜号则是那极其难得的十分之一。
  女人,是种极可怕的怪物!
  老婆是埋在你身边顶危险的一颗定时炸弹,随时都能把你炸成一滩肉酱!
  爱情?这世上哪有啥真正海誓山盟的爱情?啥一日夫妻百年恩呀,全是扯蛋!都是骗人骗己的迷魂药!
  差不多每个星期,当车间里工人们没事扎成一堆,穷聊胡侃海吹时,大铜号都要一本正经、满脸严肃地发表一番上述这类惊世骇俗的高论,惹得女工们弯着腰叽叽咯咯的笑个不停,男工们则开心地捧腹哈哈大笑起来,此时是车间里气氛最活跃快乐的时刻。有时被唤做泼妇孙二娘的刨工李三雅回敬几句,敢于跳出来维护一番女性的尊严:你娘也是女人,这群怪物里是不是也包括你娘啊?
  我说大铜号,你如此仇恨污蔑我们妇女,你是不是有些变态啊?你是不是成了太监身子啦呀?是不是该补补肾啦?
  好男不跟女斗。每当此时,大铜号都不屑地撇撇厚嘴唇,扭过脸去,在心里骂道,你这疯婆也不是啥好鸟。
  大铜号是我的师傅,姓李名宝。在厂里极少有人对他直呼其名,除了我们这些徒弟辈的喊他师傅外,连厂长、车间主任都喊他大铜号,矿区里孩子们见到他,都亲热的喊他大铜号爷爷、大铜号叔叔。师傅这名震矿区的绰号,还颇有点历史性的来历呢。
  师傅十二岁那年秋天,正赶上小日本投降,矿区里的人们都跑进鬼子据点里往家扛大米白面,抢罐头、饼干、大衣、皮靴什么的。师傅则抱着一只黄澄澄的大铜号,兴冲冲跑回家。
  从此,这把大铜号跟师傅形影不离,天天都呜呜哇哇吹上一阵。夜里睡觉也时常搂在怀里。五八年师傅结婚时,人们闹洞房,师傅还拿出大铜号吹了一通。这把铜号,给师傅带来了无穷的欢乐,也带来了沉重的灾难。
  六六年底,仅仅十几天里,偌大的矿区里,就像一场秋雨过后,树林里冒出一层五颜六色的蘑菇似的,陡然间冒出几十个群众造反组织来。几个月后,这些组织又联合成两大互相对立的派系。事情竟如此的凑巧,师傅和师母虽是一对患难夫妻,却分别参加了两个对立的造反派组织。师傅参加的滦河潮造反纵队,人马虽少,但被称为铁杆保皇派。师母做事向来是随大流,她参加的井冈山造反兵团,人多势众,是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。师傅两口子白天闹罢革命,回家后在炕头上也时常辩论上大半夜,谁也说不赢谁。
  那年月怪事多得出奇。一天,在大字报的海洋里,忽然翻出一朵令人瞩目的奇异浪花--有张大字报竟揭发铁杆保皇馿李宝,是日本汉奸队的号令兵、后来还混上了中队长,在一次扫荡中,曾下令枪杀为我抗日军民二百多人,有那把日本军用大铜号为证。
  师母见到这张大字报,又气又恨又觉得可笑,当年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居然能当上日本汉奸队的中队长,简直是耸人听闻的奇谈。那年月,根红苗正的师傅,被人贴了大字报,自然是件不光彩的事。师母心理窝着股火,回家后同师傅大吵大闹,非要将那把招灾惹祸的铜号砸个稀碎不可。师傅平日里一向把铜号当成眼珠一般爱护着,更何况这把号眼下是滦河造反纵队武斗防御时的重要联络工具,在发生武斗时,用它来吹紧急集合号呢。在这节骨眼上,砸号,这不是要师傅的命嘛。师傅死命地护着号,不肯撒手。师母则死命地争抢。两口子滚成一团,厮打成一处,不小心将桌上的领袖磁像碰落到砖地上,摔了个粉碎。师傅热血冲头,狠狠扇了师母两个耳光。
  师母受了天大的委屈,结婚这些年来,第一次挨了丈夫打,气头上哭哭啼啼跑到井冈山造反兵团总部,奏了师傅一本:李宝故意打碎领袖宝像!
  这一告,在当时那年月,砸碎领袖像非同小可。十分钟后,师傅便被捆了结实,戴上高帽,挂上排子游街批斗,坐上了喷气式。后来还为此蹲了五年大狱,被定为了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!
  师母那次揭发仅过半天,就悔得不行,悔得将头直往墙上撞,悔得寻死觅活,悔得肠子都青了。师傅蹲在大狱里先后提出过三次离婚申请,师母都咬着牙根未点头。为这,她被驱逐出造反组织,说她与现行反革命分子未做彻底决裂,还在藕断丝连。师母领着三个孩子,这些年就这么熬着盼着,挺过来了。
  师傅蹲满了五年大狱,回到矿区第二天,师母就托我捎话请师傅搬回家住。师傅摸着黑森森的胡茬子,一脸的冷笑:我这条命都险些丧在她这条母狼口里,回去同她再住在一个窝里,我这大活人还不被她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啊!你告诉她,让她赶早死了这心思,我同她这辈子甭想再睡到一个枕头上啦,这婚迟早得离!
  师傅在矿里继续接受劳动改造,负责清扫矿区里所有的厕所。师傅又一次提出离婚,师母捎过话来,回答得斩钉截铁:没门!
  七四年,矿里开展计划生育运动,师傅一听,乐癫了,急忙跑去报名,要求做结扎手术。医生说象他这样长期夫妻分居的人,完全没有必要做结扎手术,师傅竟象着了魔,缠着医生,十二分强烈地要求做手术,并谎称正因为要马上搬回家里,才这么迫切的要结扎。医生被他缠磨的没办法,烦了,便丢给他一张表格,哄他:只要你爱人在上边签字,我们马上就给你做。
  师傅立刻马不停蹄地找到我,命我立刻拿着表格去找师母,务必让她在上边签字!
  本以为师母肯定不会同意师傅这荒唐的要求,可我想错了,师母竟流着泪爽快地在上边签了字,呜咽道:你师傅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,只要他高兴,随他去耍吧。
  师傅第二天真的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。我去看望他,他脸上洋溢着兴奋愉快,象是割除了身上一大恶性毒瘤。一番寒暄过后,他竟向我打听起那把大铜号的下落。我摊开双手,摇头苦笑,表示无能为力。
  七九年,师傅的冤案被彻底昭雪平反,补发了工资,回到矿机修厂继续干他的钳工。恢复工作第二天,师傅找到矿落实政策办公室,强烈要求归还与他相依为命的那把大铜号。矿里几经周折,总算从当年一个造反派家里,找到了那把蒙着灰尘、生满绿色锈斑的大铜号。
  平反后半个月的一天,师傅找到我,递给我一个大纸包:这是补发的八千六百块工资钱,你给小三他妈送去,给那仨小崽上学、成家用。这钱,那娘们一分钱也不能自己用!
  一个月后,师傅跑到法院,正式提出了离婚起诉。矿工会、厂领导三番五次做的调解工作,都未能产生任何效果。半年后,法院终于判离,师傅也终于如愿以偿。
  师傅从此日子过得很是遂心如意,每天都很快活惬意。他独身一人住在单身宿舍楼里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嘛事没有,很是逍遥自在。每天下班后,就是三件事:喝酒、吹号、睡觉。有人试着为师傅提亲,师傅把眼一瞪:你不是想害我,把我往火坑里推吧?别烦我好不好!我还想多活几年呢!
  每晚,二两白酒、三两猪头肉落肚,酒足饭饱,师傅抹抹油光光的嘴唇,便拎了那把擦拭得金光锃亮的大铜号,慢步度出宿舍楼,缓缓走进钢材库后面的山沟里,在一棵磨盘粗的老板栗树下站定,收腹挺胸昂首,将两片喷着酒气的油腻嘴唇,紧紧贴到凉丝丝的铜号嘴上,运足了气,鼓起的双腮象含了两枚鸡蛋,眼泡鼓得溜圆,呜呜哇哇地吹上一阵,直吹得遍体冒出一层热乎乎的潮汗,过足了号瘾,便打道回府,回到宿舍往被窝里一钻,一觉睡到次日天明。天天如此,月月如此,年年如此,除非是下雨落雷的日子。
  师傅吹号时,身边常常围绕着七、八个半大小子,眼馋地盯着师傅手中的铜号,这些孩子们成了师傅的忠实听众。
 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滑过去,在师傅临退休的前一年秋天,我过生日那天,请师傅到家中喝酒。几杯酒落肚,师傅脸上现出几分郁闷神色:这半年,我觉着有点不太对劲,老觉着气短不够用,这左胸里边老是闷得慌。
  我建议他明儿去医院看看。师傅这回听了我的话,次日去了矿职工医院,先是照X光,然后又拍了几张胸片,下午又转到开滦总院做了CT。检查结果一出来,我傻了眼,师傅竟得上了癌,中期肺癌。医生要找患者家属谈做手术的事,我赶紧挂过电话去。次日上午,师傅的三个儿女来了,商量了一会,便在单子上签了字。
  据医生讲,手术相当成功,切除了一侧肺叶。手术过后,便是放疗、化疗。一个疗程下来,师傅的气色一天比一天晦暗下去,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。两个疗程下来,师傅已然瘦成了一把骨头,连下床上厕所都已相当吃力。医生背地里告诉家属,说癌细胞已扩散到肝脏、和肾脏,顶多还有仨月的日子,该准备准备了。
  师傅好像已感觉到了什么,似乎看见了生命的尽头。他脾气越加暴躁,吵着闹着非要回矿职工医院养着去。
  回到矿职工医院,师傅的精神好了许多,他让我和小三子用轮椅推着他回到机修厂,到各车间转了一圈,回到病房,已累得不行,周身直冒虚汗,脸色青紫,一头栽进病床,输上两天氧气,才缓过点精神来。
  这天吃过晚饭,师傅异常兴奋,两眼放着亮光:小三子,把铜号给爸取来。
  铜号取来了。师傅的眼珠瞪得又圆又亮。他支撑起上半身,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,久久的轻轻抚摸着锃亮的铜号。他缓缓把号嘴移到干瘪乌紫的双唇上,歪过脸,把号筒对准天花板,眼珠一下瞪得有核桃大,腮帮鼓得溜圆:呜--大铜号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般的鸣响,号音十分短促无力,只响了一下,便戛然而止。师傅又试着用力吹了几次,从肺腑里喷出的气流,只在号筒里溅出一连串丝丝泄气声,很像自行车轮胎上气米芯跑气的声音。这声音虽轻,却比往日那正常的响亮的号声,还要猛烈地震撼着我的心。
  师傅终于把号嘴从唇上移开,将大铜号搂进怀里,头落到枕头上,深陷下去的眼窝里涌出两行混浊的老泪:唉,这把号,我糊里糊涂吹了大半辈子,也没吹出一段象样的调调来啊!
  爸,您要吹出象样的曲子来,中央乐团那些专业号手还不失业啊!就您这水平,在业余里边就够可以的啦,有好多人吹得比您还差一大节呢。小三子故意说起俏皮话,想把父亲逗乐。
  师傅双手搂着铜号,无声地咧嘴笑了,笑得有点凄然。
  我趁着师傅心情好,忙为师母求情:师傅,师母她在走廊里站了多时了,她想进来看看您,您看·······
  师傅把脸一扭:我到了阎王爷哪儿,也不会原谅她!这世上最毒的就是妇人的心哪!别惹我心烦啦,让她赶紧走人吧。
  这天夜里,师傅在师母的泪光里渐渐停止了呼吸,永远睡着了,睡相安详满足。一只皮包着骨头的枯瘦大手,仍死死紧握着那把大铜号。为他穿寿衣时,费了好大力气,才把铜号从他手里移开。
  师傅临终前在弥留状态中,留下的最后一句话--
  小三他妈,我要回家。